【不义超蝙】冰层之下04
布鲁斯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其实黑暗里没有时间的差别，但铺洒的顶光给了他一种眼前天光大亮的感觉，一如记忆中的每个在韦恩庄园里醒来的早上。布鲁斯缓了好一会才意识到那只是错觉。
他没有立即起身。昨天的经历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一晃而过，经过一晚上的沉淀，很多片段已经模糊，只剩下了冲击力大的几个画面还算是清晰。虽然这些在几十个小时前都是令人血液逆流、四肢冰凉的危急场面，但现在再回忆，反倒是像看电影一样有些不够真实起来。这时密闭的洞穴内忽然扬起了一阵小风。
布鲁斯循着声响坐起，正好看见那件扎眼的红披风落地。
他先是看到人，继而又看到人手上的餐盘。超人竟然亲自举着餐盘回来了，刚一落地，目光就向金属舱所在的位置望来，和刚睡醒的小少爷对了正着。
从对方尚有几分呆滞的眼神不难判断是才醒不久，超人并不意外。他兀自转身将餐盘放在桌上：“还不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布鲁斯竟然觉得他看起来平和了不少。
超人右手食指抵着桌面，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见自己不答话也不急躁，仿佛昨天的那个暴脾气不是他了一样，他扬了扬眉毛，愣是什么也没说。见小少爷似乎打定了主意不起，便不再多费口舌，居然自顾自地把餐盘的罩子一揭，坐下开始吃饭。
食物的香气迅速在清冷的洞穴内散开，布鲁斯就算再想保持警惕，也架不住这来自世俗的阵阵骚扰。不吃饭的话还怎么和敌人做斗争？
侧躺的身躯在金属舱里小幅度地辗转了一会，终于还是爬了出来，超人适时抬头撩了他一眼，同时右手有条不紊地将一块肉排送进了嘴里。布鲁斯看了个正着，脑海中还没想到什么，肚子倒是率先咕噜了起来。
人的五脏六腑被神经串着，到了同仇敌忾的时候反应总是异常迅速。看见有人当面挑衅，肚子甚至在大脑反应过来前先行运作，可见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超人捏着叉子的右手顿了下，唇角微微上扬。
幸亏理智依然占据上风，布鲁斯将这细微的变化看在眼里，还是努力展现出了一副“不和脑子有问题的外星人”计较的文明地球人风采，大度地来到桌子前坐下，然而刚拿起刀叉就又顿住了，连对面的超人也察觉到了不对。
就像是根羽毛落在了心里，不处理的话就痒得不行，超人被迫停了下来，问道：“又怎么了？”
只见布鲁斯仰起脸，颇有些凝重地望向他：
“为什么我的没有肉？”
面前的两个餐盘大小差不多，可是有的人碟子里的是肉排，有的人却只有沙拉和牛奶。这是什么意思？精神压迫就算了，连肉体都要这么明显地区别对待吗？布鲁斯试图以目光逼迫对方给一个解释，然而换来的只有平平淡淡的一句“小孩子不吃蔬菜吃什么”。布鲁斯属实是被外星人这副能够堂而皇之诡辩的流氓气息给震慑住了。
超人见此又象征性地补充了一句：“多吃蔬菜对身体好。”
布鲁斯想也不想：“那你吃肉做什么？你又不用吃饭！”
话一出口，他突然注意到这里面的重点：“你是在……陪我吃饭吗？”
超人没有立即答话。布鲁斯总觉得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情绪一闪而过，他来不及捕捉。下一秒对方已经又绷起了脸，拿过餐巾拭了下嘴角，然后将另一块没动过的肉排直接挪到布鲁斯的碟子里。
“这下满意了？快吃。”
说罢他不再理会布鲁斯，挥手弹开一块虚拟屏幕，用众多的待处理信息将自己埋在了里面。
布鲁斯捏着刀叉怔了一分钟左右才低下头开始吃饭。超人的态度确实变了，不管对方承不承认……这该视为某种胜利吗？
“这个是你做的吗？”他叉起一小块肉冲着超人晃晃。大概已经预料到了对方不会回应自己，布鲁斯自问自答，“做得比机器人好吃。”
超人处理信息的手放慢了一瞬，再抬眼时，布鲁斯正在专心致志地扒拉自己的盘子，将食物逐个切开送入口中，看起来自若得很。
克拉克有些迟疑地看着这一切。眼前的场景过于温馨了，他竟然想不起上一次像这样，有人坐在他对面吃饭是什么时候。
“我说……这里是你家吗？”
布鲁斯在对面咬着一颗圣女果左顾右盼，克拉克的视线从屏幕上分出来了一点，一时间没太理解他在问什么。
“我是说，我昨晚睡在了那里，你又睡在哪？”
布鲁斯指了指那个金属舱，克拉克顺着望了一眼，不知道怎么回答，干巴巴地接了一句：“我没有睡觉。”
布鲁斯惊讶道：“那你不困吗？”
“我早就不再像人类一样生活了。”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愣了下。
就好像是无尽循环中的一个突然卡壳，克拉克疑惑地看着那枚绊倒他的石子，一时间不知来路、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陷入这样的状态里，有丝丝缕缕的回忆因这一卡壳突然浮现，撬开了早已被尘封的过去一角。
“可是你过去还是像人类一样生活的，是吗？你甚至还有人类的名字……”布鲁斯没有对方那么多想法，他停顿只因为又一次来到了那两个名字的面前。这一次他甚至已经默认了其中一个属于人类而另一个不是，可是为什么……？他分明没那么了解对方，这种笃定到底是怎么来的？
“你为什么会有两个名字？”布鲁斯抬起头好认真地在问。经过先前的事，他已经不再惧怕，想要调查的欲望压倒了杂念，使得他在迎上超人的目光时显得纯粹而真诚。
克拉克原本以为身陷囹圄的布鲁斯大概会想继续昨天的话题，但没想到对方似乎对他的来历更感兴趣，难道说这也是出于什么目的？
他斟酌了很久，缓缓开口：“因为一个是我的亲生父母给的，另一个是我养父母给的。”
布鲁斯看起来对此接受良好，他一边旋转着手里的餐具一边问：“那哪一个是你的本名？”
“卡尔·艾尔。”超人说，“克拉克·肯特是我养父母给的名字，也是属于人类的名字。”
布鲁斯把叉子放下：“你的养父母是地球人吗？”
超人脸色微沉，似乎在纠结到底要不要顺着这个问题往下说。布鲁斯见状干脆低头默默喝起了杯子里的牛奶，毕竟让一个人卸下防备需要时间，这一点就算是他也知道。
有意的沉默回荡在饭桌两头，但是处在之中的人并不尴尬。超人的眼神从刚刚开始就凝固在了某个点上，眼帘低垂，看起来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布鲁斯安静地在现实里等着，某种直觉让他觉得对方其实已经有了决定。
果然，当空杯子被放回桌子上的时候，超人的目光再次活络了起来，跨过了狭长的桌面落到布鲁斯白皙的脸上。
“我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外星人。”他说，“实际上，我就是在地球上长大的。”
“我的故乡在一个叫氪星的地方，我出生于它毁灭的那一天，我的父母通过一个飞行器跨越了几十亿光年将我送到了这里，随后飞行器坠毁，我掉在了堪萨斯的一座农场里，也就是在那里遇到了我的养父母。”他比划了一下，“于是我就这么作为一个地球人长大，直到后来我开始逐渐意识到自己与普通孩子的不同，比如我可以听到很远的声音，看到别人一般情况下看不到的东西，比如我的身体素质远超于常人。这些在当时造成了很大轰动，直到有一天再也无法忽视，我的养父母终于告诉了我真相——那时我才知道自己竟然是个外星人……就和你现在的年纪差不多。”
超人的话语里掺杂着一种经由时光所沉积下来的凝重感，可他在诉说这些时，面色却是十分平静的。应有的悲恸已经不再生动，使得他仿佛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其实没有在我的世界里生活过一天。”
布鲁斯的眉头几次拧紧，遭遇变故时相似的年龄拉近了他们的距离，再开口时，口吻已经带上了不忍：“那你的亲生父母呢？”
“没了。”超人摇摇头，“和我的母星一起。”
布鲁斯好半天才又开口：“抱歉。”
“那后来呢？”他又问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住到了山洞里？”
这仿佛是个很好笑的问题，超人忽然笑了。一声很短促的冷笑。听起来甚至有些毛骨悚然。
“后来？后来我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好不容易彻底融入了人类之中，有过家庭，有过朋友，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直到这些都被一个疯子给毁了。毁得彻底，不留余地，我一瞬间又回到了最开始的状态，什么也没有了！”
超人的语气逐渐加重，到了最后几乎已经算得上是尖锐，布鲁斯猝不及防，被超人眼中燃起的愤恨和不甘钉在了原地，几乎不知所措起来，幸好超人很快又平复了自我。
他在这里停留了一会，像是在等待下一场演出的幕布被拉开，讲述稍作耽搁后又重新开始。随着内容的深入，超人的眼中的愤恨逐渐被一股奇异的热枕取代：“也是借由这次事件，我发现这世界出了错——坏人居然得不到应有的惩罚，这是不对的，需要有人来矫正，但是竟然没有人去做这件事……多么奇怪，明知道那个人恶贯满盈却仍然没人能赋予那个坏人应有的惩罚！于是我站了出来，我亲手杀了那个恶棍，而这感觉竟然……很好。”
他看见布鲁斯就在那里凝神听着，稚嫩的眉像大人一样蹙起，尚未学会掩饰的眼眸干净而压抑，不知那些年里，躲在面甲后的蝙蝠侠是否也是这样看着自己。
“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我应该继续下去。我做了我必须做的事，我要从根源上彻底消灭犯罪，还给世人和平，从此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会经历我所经历的事，即使这会让我付出代价……”
话音到了这里戛然而止，不甘的重音萦绕在“代价”两个字上。这些话超人已经憋了太久，一口气释放出来竟然有种脱力的感觉。对面的布鲁斯低头瞄了眼空空的杯子，见杯壁上残留的奶液已经流到了杯底，于是抽回了自己摩挲杯壁的手。如此也算是默认了这次对话的结束。
一个昨天见过的蚕蛹机器人立即从黑暗里飞出来，几条机械臂齐上收拾起了桌面。在餐具发出的碰撞声里，超人深吸了口气，算是从方才小小的失控里取回了自我。他站起身。明明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处理，可他却固执地跑回这里同一个小孩浪费时间。
小孩似乎还沉浸在他刚刚所讲的故事中，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一动不动，不知道他现在对自己有什么感想，但那又怎么样呢？超人心想。
无非是再一次意识到了两人之间的差别以及自己的危险而已，还能怎样呢？
钢铁之躯一瞬间放软的内里再次变得固若金汤。
后撤的椅子在地面拖出了一串使人牙酸的长音，超人抖了抖披风，正准备离去，却不料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响亮的质问。
“那我呢？”
克拉克如遭雷击。
布鲁斯的眼睛在光下亮亮的，灼灼目光仿佛是两团炽热的火般执着地盯着眼前人的背影，固执又大胆地追问道：
“我在你的故事里是什么角色？”
